摩托车和夏天
1.
八月里的阳光实在太强烈了。
我胳膊下面夹着一文件袋，站在公交车站拦车。公交车很久都没来，也没有一辆空车过去。热浪一滚一滚地袭过来，满身都是汗，脑子搞得都有点不清楚。
一辆摩托车就停在我跟前，司机把头盔一摘就给我扔过来。
“上车，我送你。”
是阿虎，我好多好多年都没有看到他了。我抱着头盔，里面都是汗，犹豫着戴还是不戴。
“戴上吧，万一出点什么事呢。”
2.
阿虎和以前一样，还是絮絮叨叨的。我坐在后座，把手绕过他的腰。一路上都是亮堂堂的阳光。阿虎的背上也是黏腻腻的汗，一大片的。
“你家还在原来那个地方是吧。”
“嗯。”
其实太久没见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但阿虎话多，总不至于担心会冷场。
“我听人说你在学医，要去德国了？”
“刚刚把签证拿了。”我拍拍放在他肚子上的文件袋。
“哇，真的要出国啊。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学这个。”
这句话好多人都对我说过，我看见其他骑摩托车的都没有戴头盔，在想他是不是在逗我。
“你呢，现在在干什么？”
“修车子。啊，说起来你不知道，我们今天那个客户……”
我听着他说这些，感觉就像在发梦。我也没想到你会做这些，至少几年前，我想不到。
3.
阿虎把头发染成了黑色。
刘姥姥站在教室门口扯住阿虎的头发，说你这样，教学质检的时候，会说你是不良学生的。
阿虎就揪了揪自己的头发，点点头。
黑色的头发，金黄的眉毛，浅色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珠上一闪一闪的。
那个时候的阿虎，又好看又安静，是青春的凌晨，带着露珠的诗。
阿虎染了头发之后，就连外表可以伪装的那一点点张狂都没有了。他柔柔顺顺地笑，温温吞吞地答题，隽秀的字，细白的手。
春秋的风从窗边吹进，轻柔地扬起他额角的碎发。
4.
我坐在他身边，用卷子遮住通红的脸，偷偷地看他。
真像是我的少年。
5.
高一的夏天，分了科。
阿虎跟着他的竞赛进了理科。我好不容易考到了一个班，还是同桌。
阿虎开始有些变化。
6.
他会在上语文课时，突然变得健谈。他笑得越来越开心，甚至比我还早地打了个耳洞。
绒绒的黄发长在发根，把阿虎的笑衬地越来越不真实。
7.
语文老师是个刚读完研的学长，年轻好看。隔壁班的妹子都恨不得过来蹭几节课。
我把收齐的作业摞在一起，用力抱起往教师办公室走。
桌上有个打开的小盒子，里面躺着两颗淡蓝的耳钻。
再过几天，是阿虎的生日。
8.
我攒了好久的钱，给阿虎买了只钢笔。阿虎就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瓶黑色的墨水，一直用这只钢笔。
我想阿虎心里，我一定还是很重要的。
阿虎的头发已经黄了一半，小小的虎牙看起来特别可爱。
他说，谢谢。
但是，阿虎，对不起。
9.
从阿虎家出来的时候，我整个人都在抖。
第二天抱作业的时候，老师看着我，轻声问我怎么了。
脸色一定很糟糕，我摆摆手，说是低血糖。
老师给了我几颗大白兔奶糖，嘱咐我好好注意身体。
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，把糖给了阿虎。
阿虎被叫了出去，我手里抓着书，却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嗓子里涩涩的，心里一片苦。我会不会做错了。
10.
我们换了一个语文老师，妹子们都在反抗，明明老师教得很好啊。
可我更在意阿虎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。
我守住空空的书桌。
老师走的那天，我去送他，带着一个班女生的礼物。
胡茬堆满脸，却仍是对我温柔的笑。
老师问我有没有我的礼物，如果没有，就不要了。
他突然木愣愣地看着我。嗳，别哭了。手忙脚乱的。
原来我哭了。
不是你的错。老师转过头去看天边。是我糊涂，是我的错。
他翘起的头发，悠长的烟，在鸽子扑棱翅膀的黄昏里，越来越远。
11.
阿虎回来了。
他说他是生过病，整个人越来越开朗。
围观的人散去，我把一个多月的作业都递给他。
他低声说，谢谢你的糖。
我心里一颤。
他知道的。
12.
阿虎好像越来越好了。
越来越阳光，越来越话痨。头发也变回了金色，招招摇摇地长在脑袋上。
可我知道，是我错。
阿虎的手腕上都是细密的伤口冒出来的头。
13.
高考完之后，阿虎就没有消息了。
听说去了北大还是清华。
都好，他值得。
14.
雨下得很大，我一直以为电视里祭奠故人时的大雨是为了营造气氛。
周围有些阿虎的远房亲戚，站在阿虎的墓旁说着闲话。
“啊呀，阿虎要和那个男人走，都跟家里断了关系了。”
“不得了啊，不得了啊，老天都罚他了，怎么是这么个孩子哦。”
阿虎的妈妈抱着墓碑，哭得晕厥过去。
15.
但是，我知道，那个漂亮的少年，阿虎。
你骑着那辆载过我的摩托车，去找你的心上人。
16.
去吧，阿虎。